本帖最後由 eviepa 於 18-10-4 23:29 編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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選修Creative Writing的功課:
最後一株木樨花 大學三年級
第一次跟男朋友去見他祖父的時候,老人家剛好醒著,歷經大半世紀的身軀已經癟瘦得不似人形,朦朧帶著水光的眼神彷彿無意識地望著窗外。
「有時一看就是一整天。」男友見慣不怪地說。
畢竟初次見面,我怯生地上前問好,老人並沒甚麼反應,我也不好再添多餘熱情。
「少許心意,還望祖父喜歡。」
我安靜地把帶來的花卉插好,置於病床邊。記得當時在花店裡猶豫了許久,蘭花顯得太艷麗,白菊似乎太清高,最後挑了清麗不失淡雅的桂花。
我才剛抬頭,就措手不及地對上一雙蒼白的目光,老人很快就把視線移開了,我愣了一下,險些就錯覺那佈滿紋路的眼皮底下,閃過若有若無的鼓動。
一室逸滿清淺而淡黄的桂花香。
男友公事忙,我也是閒著沒事,便盡著後輩的本份,不時去拜訪早已年過古稀的老人。
也許是年事近了,祖父的病況不太好,醒著的時間不多,有時一昏睡就不理天日。可是生命是很奇妙的,它就頑強地駐紮在那兒,不斷地延長一個叫作人世的夢。
他總會轉醒,不論是一個萬籟俱寂的半夜,抑或是一個暖意滲人的午後,他會瞧一瞧那株被我替換過的桂花,然後總會說他又做了一個夢,有時是好的,有時是壞的。好夢裡有著一片淺黃的田野,還有清脆可人的嬌笑聲;惡夢裡有戴著紅領巾的群兵,還有膝下一攤鮮紅的血跡。
「他們又要來寫我們的罪狀了。」祖父甫醒的聲線依舊帶著顫抖。
我多想撫慰,卻無從入手。我在書本上讀的是純淨的歷史,卻在祖父口中的夢裡嗅到血腥的往事。
屬於那個年代的過往,對我來說陌生又遙遠。我生於一個被別人叫作困惑的尷尬世代,我們在螢幕上所看到的資訊,與聽回來的敘述總是不能吻合;有些數字在搜尋引擎上被消失了,有些故事在上一代口中卻總是不斷重現。
「她捉住我的胳膊,我握住她握得可緊了……」有時候,祖父彷彿變回那個二十出頭的伙子:「逃開了那些人,去投靠跟我們一樣的知青,他們在河裡練習游泳,她可怕水了,可是也勇敢地在河裡撐著……」
我不由得想像那個窮兇極惡的世界。
看來祖母在世時,尚且是個在亂世中幸福的女子,我說。男友搖頭,說那個她,根本不是祖母,儘管他對兒孫疼惜,對妻子負責,然而祖母從來不是那個她。
我回過頭去,看著祖父又瞌上了眼。
探訪的次數漸多,我似乎跟祖父熟稔起來,他的話不算多,有時說的話不著邊際,說我帶來的桂花應該喚作木樨花;有時的要求也很古怪,要我把他陳封的日記翻出來唸,一遍又一遍。
現在幾乎都沒人在用紙本了,我常常忍不住垂頭嗅一下陳年的味道,也許是病房那株木樨的香氣,把紙也一同沾上了桂香。日記老舊紙頁上,當時少年的墨水筆跡出乎意料地秀麗優雅,實在難以將現在手還顫抖的老人聯想在一塊。
「我把橙黃的桂花別在她的髮上,也許是知青的執抝,她總是喜歡喚學名木樨。」
「她說,她無法接受真相和歷史被摧毀。」
「玻璃在我膝下割出一道道血痕,我開始明白,為甚麼她說不能忍受知識變成一種罪……」
我把隨筆從頭唸到尾,在青澀卻倔強的筆觸中,彷彿把年少的他與模糊的她,所有過去目睹了一遍,把另一個版本的歷史重遇了一次。
夢中的老人有時在含笑,有時在皺眉。
人人都以為是機器和鹽水拖住了垂垂老矣的生命。不對,他明明是太留戀了,知道只要一息尚存,才能把夢反覆地做著。
他明明是……捨不得少看一眼啊。
「也不是甚麼秘密,我們都知道的,他的初戀叫阿紅,當年曾經是個教師,兩人逃來香港,再後來的祖父從沒提過,不過大家都知道有一個最後沒能逃成吧。」男友看了我一眼,怔忡道:「你還好吧?」
後來他才告訴我,當時我聽得眼眶泛紅。
一個初秋的下午,老人的狀況急轉直下,全家人徹夜守在病房,生命儀的波動每暫緩一次,我們的心就緊繃一遍。
入夜之時,大家疲憊得睡了過去,我小心翼翼地掙脫男友環著我的臂彎,躡手躡腳上前為祖父蓋緊被子,才剛觸到被單,手竟忽然被牢牢握住。我心裡一震,訝異地抬頭,老人眉目依然緊閉,可是那隻已經老得雞皮鶴髮的手,卻頑固地捉住我的,彷彿,彷彿抓住的是比他漸漸溜走的生命還重要的東西。
我忍不住注視老人近在咫尺的臉,盼能不能就這樣穿透他的夢境。
回頭一看,男友剛好在沙發上翩過了身,我回過神,匆匆把手退回來,也不知道他是真的睡去,還是裝作沒看見。
就在那日半夜,桂香在我的夢境裡浮動起來。
可是下一刻,我發現自己身處冰冷澈骨的大海中,來不及細想,嘴裡已經不斷湧進腥咸,我胡亂掙扎,我明明不會水,卻竟能平衡住自己。
夜空和水裡黑得令人絕望,但我似乎隱隱知道,我們更怕海面上從巡邏船掃過來的光。
我們?
我回頭,身旁的人以同樣冷得哆嗦的手拼命拉住我。
「阿紅,撐著!」
我心下一個咯噔,忽然,我又不在海裡了,我在田野,一個少年握住我的手,鵝黃色的花瓣在風中紛飛。
我從自己口中聽見一把陌生的女子聲音:「萬一……我們沒能一起上岸,另一個人要代替那個人用力活下去,照樣結婚,生兒育女,只不過來生再見罷了。」
「胡說,我們會一起活下去,一起在那頭落地生根。」他信誓旦旦地說:「如果有來生,你我還是會碰見,還是會一起走到老。」
我垂下臉艱澀地擠了個笑容,把別在髮上的木樨花取下來,放到他的掌心。「如果有來生,見面之時,你我以此為記。」
他的掌心摸索到我的,還沒來得及回握,轉瞬之間,我又嗆了一口海水,水是腥紅的。
又回到可怕的場景裡去,暗紅的腥在海面上綻開,我彷彿目睹著自己腿上模糊血肉露出白森森的骨頭。
「被魚咬的偷渡客多了去。」鄉下的聽聞,原來不僅是傳說。
他也……摸到了。
逼真的痛感使我赫然睜眼。
我當下幾乎條件反射地撫上了小腿,還建在。眼前仍是和諧而冰冷的二零四零年,而不是悲慘而熱血的一九七零年。
清晨的白光從窗簾透入,我意會到自己置身睡房中,想必是男友把睡著的我送了回家,不願我目睹病房裡的陰霾。
我連衣服都忘了換,匆匆趕至醫院。
還是走了。
那艘載著生命的船還是駛走了,只給我留下一圈又一圈若有若無的漣漪。
白布已經蓋住老人的臉,他們說他走得很安詳。
眾人哭的哭,慰問的慰問,可是我已經不想理會,也不再在乎。我緩步走出病房,男友通紅的眼瞥我一下,沒有攔我。
「如果有來生,見面之時,你我以此為記。」
我在燈光蒼白的走廊裡獨自前行,手裡握住準備要替換的一株木樨花,回想起無數視線交匯的瞬間,回想起某個有意無意的觸碰,想起了兩個人,想起一個在大海中失溫的夢,還有一個永遠沒有解釋的謎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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